时雨千秋

短篇 共1900字左右
马进 马小兴 无差

《忘》
文/时雨千秋

“哥，你说我这病什么时候能好？”小兴坐在床头，手里摸着马进带给他的一件海军蓝色的衬衫。布料很柔软，和粗糙的病号服摸起来完全不一样。
马进听了他这话就不乐意，眉头和眼睛恨不得挤在一起：“什么病不病的，小兴咱这不是‘病’，你就是忘了点儿事——”
“哥，你不能讳疾忌医，大夫说我这是选择性遗忘症。”小兴打断他。
“嘿，你这孩子他妈还学会咬文嚼字儿了！”马进不轻不重地勺了他一下，“选择性遗忘症怎么了，影响你吃影响你喝了吗？我问大夫来着，你这硬件儿检查结果都没问题，下周一就能出院。”
小兴点点头，把衣服拎起来，问他：“哥，那这衣服…”
马进神色恍惚了一下，忽然咧嘴笑了：“嗨，这不是，我看你老穿病号服吗，给你带件儿别的。”
小兴又点点头，只是摸着那衣服上的塑料扣子。
马进在床头柜里摸出来一个苹果，沉默地削起来。他是一个粗人，苹果也削得粗糙，但却流畅地没有把皮削断。
“给。”他把苹果塞进小兴手里，小兴接过来沉默地吃着。

如果是以前，小兴会欢天喜地地接过来，又傻又甜地说一句“谢谢哥”，然后咔嚓咔嚓地吃完，马进漫无边际地想着。

“哥，你和姗姗姐怎么样了。”小兴冷不丁地问了一句。
“分了。”马进擦着水果刀，简单地回答他。“只能吃鱼的时候当然能吃到一起，什么都能吃的时候，吃牛排的和吃方便面的，那能吃到一起吗？”
天气闷热，病房门开着，隐约有热风从窗户吹向门口。一个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病人高举双手，嘴里像火车一样呼啸着奔跑而过，身后追着几个护工和护士。脚步声噼里啪啦的。
哥俩都看见了这一幕。
马小兴习以为常，马进心头一痛。
马进把杯子塞进小兴手里，“腾”地站起来，三步两步走到门边，想把门关上，又忽然转过来，脸上还是他惯常的笑容，说道：“小兴你先自己喝点儿水，把衣服换了，哥去找趟医生。一会儿就来，马上。”
小兴点头。

马小兴知道自己有病，选择性遗忘症。他是个很乖的人，让做检查就做检查，让吃药就吃药，也不会拉着人大吼大叫，只是很少笑，也不太说话。他记得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，他问护士，自己生病之前从哪儿来。护士笑了，摸摸他的头发说，你哥他不让我们告诉你呢，他说你想的起来就想，想不起来就忘了吧。
他隐约觉得自己做过一些错事，没有根据，只有心里一痕浅浅的但是无法消失的愧疚。问起马进的时候，他往往大着嗓门宽慰他，我是你哥，你知道你哥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出来就行了，能有什么大不了的！
有马进的身影，就会觉得有着落。有马进一口肉吃，就有他马小兴一口汤喝，哦不对，他应该也会有肉吃的。
小兴从来都没有问过他哥自己之前从哪儿来这个问题，他忘了一些事，但是没有变成傻子，提起生病之前的日子，他总能看到马进的笑容下隐藏着十分苦涩的东西。

窗台上的鱼缸，桌子上的维生素C片，被暴晒得分层剥落的角质眼镜框，领口、手腕、脚腕上的晒痕，手表缝隙里的白色盐花。他知道自己从一个海岛来，也常常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梦见它。
他梦见自己和哥蓬头垢面，站在齐小腿的水里叉鱼，梦见哥蹲在地上用塑料绳子串鱼，梦见自己和哥躺在石头河滩上，暴雨和无数的鱼从天而降，劈头盖脸地打得人睁不开眼。

鱼，鱼，鱼，都是鱼…
记忆像坠落的活鱼一样抽打着马小兴，他坐在床上，又像是站在那天的石头河滩上，任由着鱼狠狠地扇着他的耳光。
“我是你哥！小兴！”马进疯狂的大吼爆炸在耳边。
被欺骗后几欲迸裂的恨与不可思议，想要攫取一切、撕碎一切的冲动，想要带着哥离开的执念，通通化成了一尾尾艳丽的热带鱼，在马小兴的脚下挣扎着，弹跳着。
小兴的手指慢慢松开，不锈钢杯子缓缓坠落，也像一尾银鱼，在地面上叮叮咣咣地弹跳起来…

马进没有找医生，他来之前就找过了医生，他出来只是为了缓缓。
沉默寡言的小兴让他感到不适应，但他无法抛弃小兴，那是他弟弟，他最穷困潦倒、最孤立无援时愿意跟在他后边的弟弟。他对这个弟弟，有着化不开的疼惜和愧疚，是他把小兴领到岛上，是他怀着私欲带上小兴偷跑，是他没有第一时间阻止小兴犯错，是他让小兴丢了记忆也丢了笑容。
自己怎么有脸听他一声声地叫自己“哥”呢？
也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选择，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光棍穷光蛋，小兴什么都不知道，他只需要回家，做回那个小修理工，一切就像按了重播键一样。
马进靠在冰冷的墙上，远处的精神病人被按倒在地上，发出哭叫和悲鸣，他觉得透不过气来，只能张大嘴呼吸。

铛啷啷。

马进被房间里的声儿吓得一抽，咣当一声撞开门。
马小兴坐在一床阳光里，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摊。
“哥，对不起，我错了！哥，我还能回家吗？哥…”
太阳像粘稠的麦芽糖，温吞地从窗子里爬进来，再也没有海岛上的暴晒了。
“能，能！小兴，咱今天就回家！”
马进紧紧地抱住号啕大哭的弟弟，泪花模糊了视线。

他到底是小兴的哥，他没眼巴巴地看着这孩子走得回不来。 
他带着小兴，终于回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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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一出好戏》是个好片子